企鹅

[高山原也]不恭

工作日来他工作室借用录音棚的小新人忽然放下手中的歌词,小心翼翼瞟了他一眼,然后带着些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轻声问道:“朗哥,你这辈子有没有为别人拼过命?”

 

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大约是觉得高嘉朗正戴着耳机不会听到他的问题,长时间被魔鬼指导的压力促使他用全网皆知的梗开起了这冷面之人的玩笑。

 

不料看似认真听demo的人竟摘下了耳机挂在脖子上,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歌词背熟了?”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瞬间裹紧全身,冷汗霎时从后背冒出,小新人手忙脚乱捏紧歌词纸,支支吾吾回道:“没、还没……朗哥对不起。”

 

“再被我抓到一次开小差下次就别来了。”高嘉朗面无表情甩下一句话便不再看他,复又戴上耳机小幅度动着脚尖跟随音乐节奏打节拍,全神贯注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刚才被打断过一次。

 

小新人却是不敢再看他,歌词纸被他捏起了褶皱,手心溢出的汗将几个墨水打印的字晕成了一团模糊。

 

他僵直着背一动不动,与坐在转椅上翘着腿转笔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有没有为别人拼过命?

 

这几个字莫名侵入脑海不断旋转放大,硬生生将回荡在耳边的音乐挤走,高嘉朗漫不经心地哼着歌词,思绪却渐渐飘远。

 

——他有过。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就在他二十六岁那一年,他为别人拼过命。

 

 

十个小时后,熬了一整晚粒米未进的小新人终于录好了他的第一首单曲,经纪人带着外卖点头哈腰地走进录音室,把饭菜全部打开摆满茶几,还贴心地将筷子送进高嘉朗手中,讨好地笑道:“高老师您辛苦了,饿了这么久快趁热吃吧。”

 

小新人摸着肚子站在一旁扁着嘴眼巴巴地看着,肚子的叫声清晰可闻,经纪人觉得丢脸,面上保持微笑手却伸在背后暗暗掐了他一下,小新人一个激灵连忙挺直身体站起了标准的军姿。

 

他来自一家刚开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老板是别的领域的商业大佬,认为偶像市场有利可图便投了些钱试试水,这是近几年市场常见的现象,各种小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但启动资金少,老板不够上心,工作人员专业性差,加之没有成名艺人做台柱子,往往不出一两年就被更新的公司取代。

 

有太多太多为了追梦的年轻人为了实现梦想签了公司,最后却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

 

小新人的公司加上他总共有五个工作人员和三个练习生——这三人中一个出道的都还没有,都是来娱乐圈碰运气的在校学生。

 

经纪人对他们还算上心,安排了一系列的曝光计划,拍日常拍vlog,还为他们安排单曲,四处托关系求爷爷告奶奶地把人送到了高嘉朗这里。

 

魔鬼教官的名号虽然很有威慑力,但只要是来这里接受过一言半语指导的,唱功都能大进,对于之后要被送去参加各种选秀博取关注的新人来说尤为重要,是外面抢得头破血流都得不到的机会。

 

所以时常会有像这个经纪人谄媚一般的巴结行为发生。

 

高嘉朗已然习惯了旁人对他的态度,接过筷子象征性地夹了筷青菜送进嘴里。其实他不是很喜欢录音室里充满异味,就算是自己来也顶多只带两个面包,可扫到小新人的可怜模样不由自主有些心软,示意他坐下一起吃。

 

小新人偷偷用余光瞄了经纪人一眼,发现对方没有反对,便矜持地拆开筷子蹲在茶几旁安静地吃了几口,努力压制不让上扬的嘴角也藏不住他内心汹涌澎湃的喜悦。

 

高嘉朗无声叹了口气,微微低垂下眼。

 

这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简简单单的小确幸便能使他感到由心而生的快乐,就和曾经的他一样。

 

 

高嘉朗自幼活得潇洒,上树掏鸟蛋下河摸泥鳅,领着一帮小弟在小区里耀武扬威无法无天,但同时又三观正讲义气,哪个家长不放心孩子跟着他,又有谁见了他不恭恭敬敬喊一声大哥。那正是古惑仔流行的年头,小弟们给他找来大人的皮衣墨镜,从头到尾都是一身显眼的黑色,他觉得够酷,便时常穿着不合身的行头领着一群小屁孩大摇大摆地在附近游走,给小区的居民们平添了一段时间的笑料。

 

他脑袋聪明成绩好,顺风顺水考取了私立重点中学,紧接着又觉得自己有唱歌天赋,他父母二话不说就给他请了老师。

 

高嘉朗能把任何事情都消化得很好,他可以从业余学成专业,可以从素人跃为偶像组合主唱,可以承受家庭变故选择退圈,也可以在创业不成后再次回到娱乐圈里打拼。

 

他不是没有努力,只是他的努力和别人背后承担的生计背负的重责比起来太过缺少说服力,他从来不为名不为利,就像是个到民间体验人生百态的少爷,不着痕迹地来再不着痕迹地走,唯一不变的是那玩世不恭。

 

就是这样的高嘉朗,在二十六岁那年参加选秀之前仍是抱着玩玩的态度,他对这个年纪继续唱跳没有信心,左右就是刷个脸罢了。

 

哪知去了节目才发现,和他一个年纪甚至比他还大的不在少数。这些人多数和他一样在圈里打拼多年,但他敢肯定,至少一半的人只是为了争一口气。

 

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种可以随意挥霍的资本,也不是所有家长都和他父母一样开明。谁不希望自家孩子有份稳定的工作,能早早成家生个大胖小子,家庭和谐生活幸福,娱乐圈的事离他们太远了,那是只出现在电视机里的画面,和子孙绕膝的日子仿佛置于两个极端。

 

孩子们年轻时不顾家庭反对毅然决然地走上了那条路,住多人共享的出租房,每天啃一个面包,受了伤挨了苦都不能和家里说,这么多年来还不肯放弃的原因不过就是为了和家人证明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这样不顾一切埋头往前冲的人有太多太多,高嘉朗在心里暗笑他们天真,又羡慕地赞叹他们拥有赤子之心。

 

然后他也不可避免被感染了,他开始怀念曾经青春洋溢的自己,通告再多再累也能精神十足地台下打闹台上唱跳,仿佛随时接着电源般永不知疲倦。

 

真好啊。

 

高嘉朗心叹,他嫉妒起了七年前的自己。

 

 

是什么时候彻底转变态度的,换做今天的高嘉朗已经记不大清了,似乎是某一天在某个两人独处的时候,那个人用似乎永远带着水汽的桃花眼认真盯着自己,郑重其事说下那句“我想和你一起出道”后。

 

他突然感受到了久违的雀跃和悸动,连灵魂都跟着颤抖。

 

这种感觉无从解释,心灵的交汇总是那么奇妙。

 

紧接着,他好像用力按住了那人的双肩,点头承诺:“相信哥,哥不会让你失望。”

 

接下来的日子高嘉朗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每一次练习都用出了十二分的劲头,他就像回到了感觉不到累的小时候,不同的是这次他有了明确的目标。

 

哥哥弟弟们笑称他海王觉醒,马上就会进化到究极体大魔王形态,他便也开着玩笑与他们打闹成一片。

 

那人总是坐在一边温温柔柔地看着他,几乎每次高嘉朗回头都能第一时间准确对上对方的目光。

 

他们两人有种无言的默契,气场相和从不冲突,明明见面后也没正式说上几句话打过几次招呼,可等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形影不离,所到之处都留下了两双脚印。

 

高嘉朗还是同幼时一样收了帮小弟,成天领着人浩浩荡荡地抢饭抢零食抢健身房抢练习室,他谁都敢招惹谁都敢欺负,唯独将那人从几十上百个人中摘出,轻柔地放到心尖尖上宠着。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他见不得那人受一点点委屈。

 

就像是在一场单箭头的明恋,似乎有一点回应,却又不算真真正正的恋爱。对方是怎么想的高嘉朗捉摸不透,但他知道自己定是早已深陷其中。

 

两人之间的暧昧进展仍在继续,外界则随着节目的播出和镜头的指向让更多人注意到了高嘉朗此人。

 

他在争取一切出镜机会。

 

这是个生存战,选出来的是偶像组合,凭的是人气说话,若没有粉丝买单再强的实力也无济于事,片刻就会被娱乐圈的浪头覆盖,成为明日黄花。经历过成团的高嘉朗对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因此要完成那个承诺他就必须拥有更多的支持者。

 

已经二十六岁的他第一次有了强烈的紧迫感,也是第一次产生了渴望。他想与那人一同登上顶峰,以陪伴者的身份,而不是背后的追随者。

 

因此他不能输。

 

 

送走小新人和他的经纪人时天已经大亮,习惯了熬夜的高嘉朗还没有睡意。他打开录音文件开始后期,今日事今日毕,他不喜欢把事情拖到第二天。

 

今年又有三四档偶像选秀,这些年来基本都是这个节奏数量,先是将老牌公司培养的练习生挥霍一空,接着便是大批量的新人涌入。那些孩子不断辗转于各个公司寻求参加选秀和出道的机会,但除了最初两年大爆的团体和少数个人,后来的皆被埋没在人群中,沦为尘埃失去光彩。

 

高嘉朗对小新人并不熟悉,但好歹是看过两眼的孩子,自然不希望他进入选秀后就在第一轮被刷掉,若是这首歌能为他带来网民的关注,高嘉朗不介意加个班。

 

此时距离他二十六岁那年的选秀转眼又是一个七年。

 

他经历了短期的大爆,发了专辑上了综艺还拍了两部剧,粉丝还挺给力,成绩都不错,然后再次被辈出的新人淹没。

 

高嘉朗没有在意,他本就玩世不恭。

 

大概是年纪大了,也觉得自己玩够了,他收了心没有继续参加选秀,而是开了工作室投资了录音棚,在民间已然查无此人的高嘉朗倒是在圈内打出了名气。

 

各路前辈们都说他挺适合做幕后的,只要静得下心来迟早能做出一两首经典,他只是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在台上享受聚光灯和观众的欢呼声是他永不可磨灭的热爱,可万事难以两全,现在不被人打扰的日子其实也挺不错,闲下来的时候能浇浇花养养鱼,还有功夫给自己泡一杯养生茶,再没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了。


人嘛,总得学会知足。


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眼睛有些发涩,高嘉朗从椅子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录音室站在走廊上远眺窗外放松眼睛。外面的景色说实话不怎么好看,工作室的地点位于闹市的一座办公楼里,工作日的早上五点到晚上十一点都能看到路上飞驰的汽车和穿着正装步履匆忙的上班族,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打拼,就算是累也不能停下。

 

高嘉朗想了想,掏出手机拨通了个电话。

 

“……喂?”

 

电话许久才接通,迷迷糊糊又带着软糯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可以想见是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强行唤醒。

 

笑意立刻爬上了脸,高嘉朗不自觉柔下嗓音:“都几点了,还没醒啊?”

 

那头一阵悉索声,可能是坐起身了,声音蓦地中气十足:“你才要看看几点高嘉朗!我凌晨才回家!”

 

高嘉朗心情大好地听那人唠叨,然后抢在对方一个换气的间隙开口道:“今天有个小朋友问了我个问题,他问我这辈子有没有为别人拼过命。”

 

“你说这问题不好笑呢么,我心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哥是谁啊怎么可能给别人拼命呢,然后我仔细地想啊想啊想,终于想到了。”

 

男人开玩笑的轻佻语气逐渐正经。

 

“刘也,哥为你拼过。”

 

 

十九岁的高嘉朗活得单纯天真。

 

三十三岁的高嘉朗懂得收敛锋芒。

 

而二十六岁经历过一些事但还是保持乐观的高嘉朗就像一只不怕流血受伤的野兽。

 

即便有未来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也毫不畏惧,就在那一刻,我要与你携手共同踏碎巅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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